远山连着近山，四面八方都是倾斜的绿树，盘旋在陡峭的山峰上。我们一行人来到纳卡小学需要乘车三个小时到达绿春县城，再从绿春县城完成剩下一个半小时的行程。这一个半小时是旅途最困难的部分，周围的绿色被抹上一层昏黄的尘土，沿途的车旅也在颠簸中逐渐褪色。“绝知此事要躬行”，没有这一趟旅途，我想象不到为什么没有人进入大山去，也不能如此深刻地理解为什么中国要花费这么多的经费用于基础设施建设。不是像在路上行车，我们如同航行在坑洼凝滞的海洋里，四处都是暗流和礁石。我们一只手撑在头顶，一只手捏紧手机观察运动步数一秒秒飞涨。
在混乱与晃动中，窗外透过几抹摇摆的红色。三三两两的小学生或倚靠在山坡上的松树上，或低着头背着风沙沿着土坡行进。偶尔遇到房屋，有背着书包的孩子把头埋在自己手上的屏幕里，也有的结对坐在靠在墙边没有轮子的摩托车上，眯着眼睛东张西望，猜不透他们在看向什么，我想他们自己应该都不清楚。校园附近的路出乎意料的平整。进入学校后，几个伶俐的孩子簇拥我们端上满是热茶的铁杯子，我们的支教日常就正式开始了。
第一天支教，有三个孩子藏在教室的桌椅后。我拉着他们来到操场旁边的石凳子坐下谈天。“你们在教室里干什么呀？”他们晃着双腿，双手抱在胸前或撑在桌子上，抿着嘴低着头互相偷偷瞄着。庆幸的是，我们最后建立了友谊。我了解到，他们有人住在山下的村庄，有人住在学校里，假期走几个小时的山路回家。“有没有人来接你们？”“爸爸妈妈在外面打工。”“未来打算干什么？”，他们盯着其他同学把拖把泡在水塘里，灰色的泡沫飞溅，没有说话。作为交换，我告诉了他们好奇的事情。他们每人都有手机和家长交流，对网络充满好奇。手机对他们来说是联系父母的丝线，也把他们束缚在网络中。我尽力引导他们使用网络学习知识，开拓眼界，而不仅仅是把时间放在视频和娱乐游戏上。他们究竟是怎么样的人？他们与现代的生活有厚厚的障壁，却又对网上的热点了如指掌；他们对在山里的生活有着丰富的规划，却对毕业后的生活闭口不谈。
连绵的山脉抵挡不住孩子们的朝气，办公室备课的言语盖过夜晚的虫鸣。支教的几天，我们和孩子们一起听着公鸡打鸣，把地面打扫得沙沙作响，晚上望着星星点点畅所欲言。“这节课程叫做科学奥秘。”相比于我略微的拘谨，孩子们腰背顶得挺直，睁着大眼睛看着黑板。他们对我们提供的每一节课都给予了莫大的好奇和支持，贡献了各种各样的问题。“老师，大学是什么样子的？”“老师，大学里汽车多吗？”“老师，你喜欢上大学吗？”。相比于传授一些科普知识，我认为他们问的这些问题是这次支教最大的意义。人生的价值是什么，我们未来往何处去？我现在也没有明确的答案。但如同在绿春支教的另一位学长所讲，“相比目的地，有勇气搭上这座列车才是重点”。我为孩子们能抬头看看大山之外的现实生活而感到幸福。
临近离开的夜晚，我们和孩子们合作了一场联欢晚会。担心孩子们走夜路，我们提议结伴护送走读的学生回家。隔着几块倾斜的农田，村里人的房屋挤在蓬松的山林中间，致密地堆积在山腰上。与其说我们护送孩子，不如说“小老师们”带着我们游览村庄。哪里有个台阶，哪里有条黑水沟，这家的屋子下面有对猪卧在草堆上，那家的狗会扯着链子向路过的人吼叫——他们已经一步一步在这条陡峭的山路上来回走了四五年了。在深夜里行进中，孩子们仿照我们上课的语气贴心指出每个会摔倒的地方。
作为老师，我们还是清楚一些山路上的故事。一扇发锈的铁门后，有个孩子坐在马扎上想念自己许久未归的父母；在大门上缠着几圈电线的房屋里，有个孩子正在照顾疾病的家人；裂纹的窗户背后，一个男孩为他弟弟的成绩发愁。孩子们想象不到大山外的世界，我们也想象不到这些飞着蚊虫的吊灯下曾有过怎样的泪水和喜悦。孩子们在这条路上走了四五年，但每年都有变化。他们咧着嘴谈论着在哪一年每家每户的玻璃映出明亮的灯光，哪一年覆着尘埃的土路被坚硬的水泥代替。今天又和前几天不一样，一群双脚腿没有默契的哥哥姐姐打着灯光和他们一起下山。稀疏的星光下，半山坡淌下一条亮银色的河流，在稚嫩灵动的笑声里汇向一扇扇房门。这条潺潺的流水能否载着孩子们航向更广阔的地方？
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才能呈现这场旅途？层叠的密林深处，有这么一群让我记惦的孩子们。群山是多么无情，我们到来时设下重重障碍阻拦，我们离开时又百般设法推我们下山去。四个小时颠簸的车程，又需要孩子们多少光阴的行走才能完成？我的目光探过层层尘埃，渴求解法。我看到了答案！在错节盘根的岩石间挺出一座笔直的桥梁，从山谷延伸向远方的天边。 “你几天最开心的事是什么呀？”“我要到了哥哥姐姐的联系方式！” 我们，更多的人，默默无闻的人，数不清的人牵挂着山里的孩子们。有一天，波涛的澎湃不只会出现在广播里；有一天，咸咸的海风会飞掠孩子们的想象。我相信这一天不远，那一根根高耸的桥墩已经构筑成答案。大山之外不只有缤纷的迷惘，温热的牵挂编织出希望。在不远后的未来，孩子们会带着自己的疑问离开这座大山，像浪花般翻腾在广袤天地。（任翔宇）
